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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4 玉雞聲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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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4 玉雞聲近

白草關外素雪紛紛。

關外人頭攢動,閽人們面容沈肅,仔細查著入城者的路引文牒。士卒持著英山鐵樸刀,殺氣森然。白草城關猶如虎口,他們好似利齒,隨時等候著咬斷疑兇喉頸。

方驚愚抱手站於門邊,神色沈冷澹凈,目光卻如利刀,削過每一個入關之人的面龐。

他在這兒守了數日,就是在候著“閻魔羅王”尋上門來。他的預感通常不會錯,而他也有預感,“閻魔羅王”會是他生平中遇到過的最棘手的一位勁敵。

人群如蟻列,慢慢地向前。一輛載著谷草的大騾車骨碌碌駕來,閽人們喝道:“止步,下車!”

車把式和一個著繡裳的胖子下了騾車,幾位黑衣仙山吏也隨之跳下。那胖子諂媚地笑了笑,拿了牙牌遞與閽人們看,道:“咱們是公差,運些谷草去春生門,那邊時刻難容,諸位大人行個方便,讓咱們先行可好?”

閽人查過牙牌無誤,剛想揮手放行,方驚愚卻邁前一步,淡淡喝一聲:

“慢著。”

那胖子的笑容凝住了,兩條瞇細的眼縫望向這帶刀的緇衣青年。

方驚愚拾起一枚野幹草,在指間撚了撚,道:“這幹草在收割時被雨淋過了罷,都已生了黴斑。用這樣的草飼馬,豈不是會將馬餵死?”

那胖子不想會被攔住,滿面是汗,訕笑道:“不勞大人費心,僅有幾根生了黴,其餘的皆好好的。”

方驚愚將那野幹草放回車上,圍著車走了一圈,忽用刀鞘敲了敲車輿,側耳細聽回音。過了片刻,他對胖子道:“讓車裏的人全部下來。”

“要誰下來?”那胖子還欲裝傻充楞。

“四壁有回音,這車有夾層。底層有人的雜亂呼吸聲,且不止一人。你說還能有誰?”方驚愚說,拔刀出鞘,將刃片放在胖子頸側。“你若不叫他們下來,我便只得讓你的腦袋自脖子上滾下來了。”

胖子嚇得屁滾尿流,卻依然強撐一份體面。他連連打揖,壓著聲兒道:“大人,小的再不敢欺瞞您!小的實是買賣奴仆的質人官,這車裏都是要賣去城中、供仙山衛差遣的奴仆!”

他又從懷裏摸出一只金牌,那是昌意帝所賜的物件,平日不輕易示人。質人將金牌摸在手裏,脊梁骨也硬了些,口氣放大:

“何況,您瞧,這是聖上所賜金牌,有此令在,我等在蓬萊之內應是通行無阻!”

誰知說罷這話,眼前便有一道白光閃過。質人目瞪口哆地看著手裏的金牌斷作兩截,那緇衣青年一刀斬斷金牌,冷淡地收刀入鞘。

青年道:“現在沒法通行無阻了。”

質人腿腳打抖,一是為方才那精妙絕倫的刀術,二是對這青年的身份產生了懷疑。連昌意帝金牌都敢破的人,倒究是哪位皇親國胄?

“我再說一回,如今不是官賣的時節,你這是私下回易,要犯死罪。把人都押解下來!”方驚愚兀然瞪眼,喝道。

他這一聲冷喝宛若援桴猛擊,重重撞在那肥胖質人心頭。質人顫了半晌,眼前的這青年雖看不出官階,卻有種天成的威勢。質人的滿腹氣勢頓時消解,於是慌忙吩咐隨行的仙山吏道:“快、快,把人都攆下來!”

片刻後,輿隸們自騾車上被攆下,東倒西歪地站在一塊兒。方驚愚和閽人們走過去,一個個查驗,其中沒有和那“閻摩羅王”相仿之人。“走肉”們的手腳細得如柴火棍,在寒風裏打戰,神情可憐極了。方驚愚看著他們,臉上恬然無波。

那肥滾滾的質人又搓著手湊過來了,媚笑著道:“大人,查得差不多了罷?仙山衛大人要人要得急,咱們可沒法在這裏遲延時辰……”

“是哪位仙山衛要的人?”方驚愚忽問道。

“是……是玉雞衛大人。”

方驚愚眉頭緊蹙,玉雞衛在仙山衛中位居第二,是個威震寰宇的人物,憑自己一介螻蟻,確是極難與其抗衡。但他仍不死心,轉頭走向騾車,執綏躍上。

撥了撥幹松松的草堆,他忽看見草堆裏露出一角蒲席。方驚愚回頭叫來質人,問道:“這是什麽?”

質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驚恐,他不住地用絹巾揩抹著汗,抿口不言。

方驚愚叫來幾位門吏,將草堆撥開,露出一卷帶血的蒲席。用刀劃開束著蒲席的繩子,一個血淋淋的人影滾了出來。

“說,這是怎麽回事?”方驚愚斜睨質人一眼,口氣猶墜冰窟。

他蹲下來,用刀鞘撥弄那鮮血淋漓的人影,那是個遍體鱗傷、手腳被縛的青年,胸口微微起伏著,似還有氣。青年被血臟汙了面龐,看不清容顏,會是先前與他交手的那位“閻魔羅王”麽?

質人汗出如漿,在一旁訕笑道:“這、這是一位不聽咱們管教的逃奴,性子劣了些,三番二次抗命。咱們不得已,方才對他上了些刑。別看他傷得似重,其實不過僅些皮肉傷,過幾日便好……”

“那為何用蒲席裹了他,將他藏身此地?”

“唉,這不是怕汙了諸位大人的眼麽?他若是待在下層,那血會汙了車板,同與隸們悶在一塊兒,定準會發臭,又易生疫病!”質人冷汗涔涔,討好地笑道。

方驚愚悶聲不響,將那人翻過身來。他想起先前他與“閻魔羅王”的幾度交鋒,只要看看此人肩頭是否有劍創,就能辨別這人是否是自己要找的那個魔頭。

他用刀鞘挑開這人衣襟,卻眼瞳一縮。胸前被馬箠留下的傷口縱橫,肩頭皮肉幾近被打爛,看不出是否留有劍創。那質人打著顫,還欲開口,緇衣青年卻已站起身,清清冷冷地問道:

“你們這一車奴仆要多少錢?”

“什、什麽?”

方驚愚道:“我來出錢,將你們這一車與隸買下來。”

與隸們遲鈍的眼裏忽而泛出蒙蒙亮的光,他們面面相覷。一旁看著的白草關門吏們皆暗自苦笑,方驚愚這小子又善心大作了。瞧他那一疊疊補丁的披風,便知這廝手裏從無餘俸,微薄的薪俸都拿去辦了善事。

“大人,這、這可是玉雞衛大人要的‘走肉’,他老人家不日便至,醉春園正愁煩沒人伺候他呢!”

“玉雞衛又如何?”方驚愚冷冷道,“哪怕是十位仙山衛齊來,我也不懼。”

一個蒼老的聲音忽而自身後響起,宛若驚雷。

“噢,是麽?真是後生可畏!”

剎那間,方驚愚渾身狂震,如遭晴空霹靂,回過頭去,卻見一位老者正遙遙走來。

那老者身長九尺,熊肩虎背,蜂目豺聲,陰影灑下來,身影重如山岳。他著金紵絲衣,衣上有五彩雉紋,腰間系一乳白玉佩,大目尖喙,是一只玉雞。在他身後,虎賁連綿,雪塵大起。

頃刻間,一種可怖的冱凍仿佛籠罩了白草關。所有門吏與過關行人像被打折了膝蓋,齊刷刷地跪了下去,顫聲高呼:

“恭迎玉雞衛!”

風雪蔽日,一片肅殺。在一片死寂裏,玉雞衛猶如楔樁,巍然削挺。無數脊背彎拱在他腳邊,他邁步走來,步聲沈穩撼地,似鏗鍧鐘鼓。

這便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仙山衛。眾人觳觫著,將額深深埋入雪裏。

然而此時除卻玉雞衛之外,仍有一人昂首挺立,身姿如淩霜修竹。

玉雞衛緩步走來,溝壑遍布的臉龐上嵌著一雙熛火似的厲眼。老人看向那持刀而立的緇衣青年,年歲尚輕,著一件補裰過數回的單薄披風,足見其貧窶。然而他的目光不卑不亢,如蟄伏的虎狼。

玉雞衛笑了。

“小兄弟,老夫聽你口氣頗大,心氣甚高,是個難遇之才。”他開口,回聲震得石壁嗡嗡作響。“不知你姓甚名甚?高就何處?”

“在下方驚愚,不過一介嵎夷捕吏。”

質人躬身打顫,伏在雪地裏咬牙切齒。他沒想到那小子品級低微,還這般傲氣昂然,敢詐諼自己!

“姓方?”玉雞衛瞇眼,“瑯玕衛方懷賢是你什麽人?”

“曾是家父,如今不是了。”

“呵呵,不榖昔年曾造訪方府,知曉瑯玕衛犯下大過,引咎而退,家下卻有一子乃不世出之英才,後來那兒曹棄家而去。那莫非就是你麽?”

“約莫正是在下。”

“而這位英才如今欲截老夫要的人,是怎地一回事?”

腳邊跪落的人群皆屏住了呼吸。玉雞衛口氣雖聽似親和,卻威壓十足,而這青年不過是尋常視之,從容裕如。一問一答,好似交戟來回。

方驚愚沈默片刻,開口道:“敢問大人,您需這些奴隸,究竟是為何事?”

“也不為什麽,不過是要他們來做墊腳的凳兒,可觀玩的瓶兒。”老者撫著須,若有所思,忽而陰沈沈一笑,“還有,可騎坐的椅兒。”

方驚愚心中一涼,餘光瞥向那群抖抖索索的與隸。他方才看過,這些“走肉”面龐雖臟汙,卻生得眉眼清秀。他也曾聽聞,玉雞衛好男風,府上嬖童百人,是個色中餓鬼。

他沈默著,卻忽覺臉上一涼,不知何時,玉雞衛粗礪的指腹已似蛇一般爬到了他的頰上。

“方小公子,你這張臉也生得頗不錯,像老夫的一位故人,”玉雞衛低低笑道,眼裏射出貪婪的光,“也甚合老夫的意。”

一陣惡寒攀上方驚愚的脊背,他不著痕跡地偏頭避開,揖道:“多謝大人擡愛,驚愚雖薪小祿薄,卻仍能茍延此命,尚不必往府上謀差。”

老人哈哈大笑,卻未放手。“那方小公子又如何作想?你將這些‘走肉’買下,莫非也是要拿去暖床麽?”

“不。”方驚愚冰冷地道,“我會放他們走。”

“走?蓬萊風雪交爭,天寒地凍,你放他們走,他們能在何處乞得身衣口食?”

“天大地大,何處不可為家?寧做凍死骨,強似籠中雀。”

玉雞衛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,縱聲大笑。風雪裏,緇衣青年依舊神色平靜無瀾。

片刻後,老人斂了笑意。“不,老夫不會放他們走,即便你出價黃金萬鎰也絕不成。你知道為何麽?”

方驚愚冷視著他。

“因為老夫已躋峰造極,何必再聽你這蟻蟲的喁喁細語?方小公子,再努力掙紮罷,等你的劍術超群絕倫,可與老夫並肩之時,屆時我可傾聽你的要求。”玉雞衛背過身,步伐仿佛能撼天動地,“但在此之前,你所說之話,老夫全無興致去聽。”

“那在下若能在此地取您性命,您就會有興致了麽?”青年說。

玉雞衛忽而雙目圓睜,他感到了一股尖銳的殺氣,頃刻間向他的後腦刺來。在他身後,方驚愚霜刃脫鞘,寒光猛厲而出,鋒刃架在他腦後,只消輕輕一按便能破皮見血。

老人笑了。真是愚不可及的年輕人,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奴隸,竟敢對名震海宇的仙山衛動手麽?

他並未回頭,而是邁開了步子,聲音喑啞低沈。

“取老夫性命?你還太嫩了。”

方驚愚一楞,眼看著玉雞衛一步步遠離他的劍鋒,從容鎮定。隨著足音響起,他手裏舉著的符禹鐵短劍上忽而漫開細密裂紋,四分五裂,化作齏粉。

與此同時,他腰間所掛的嵌鋼長刀忽而爆出一聲裂響,連刀帶鞘支離破碎。

錦衣老人舉起手,方驚愚驚見其指間拈著一枚鋼片,那是長刀的碎片。玉雞衛雖未回首,可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徒手捏碎了他的刀劍!

一股前所未有的驚遽感襲上方驚愚心頭。玉雞衛呵呵發笑:“老夫別無他長,只有氣力算得不賴。方小公子,是你小看老夫了。”

老人擡腿離開,輿隸們被重新趕上騾車,虎賁隨著他行進,如拱衛明月的眾星。他的聲音飄蕩在朔風裏:

“畢竟,就連那位大名鼎鼎的‘閻摩羅王’……”

“……也曾不過是老夫府上的一介階下囚。”

————

楚狂在做噩夢。

他的夢是黑紅相間的,黑的是落在肌膚上的火炭,紅的是翻卷的血肉。他看到過去的自己匍匐於一位威嚴老者的腳底,像一條飽遭蹂躪的棄犬。廝役手持火印,毫不留情地揪著他的發絲,迫他伸直頸子,滾燙的鐵印落了下來,在他頸後留下恥辱的奴印。

他在馬棚裏見過仙山衛養的好馬,匹匹四蹄端健,臀上蓋著漂亮的梅花火印,可落在身上的烙印卻是犬紋。他尚不如仙山衛府中的畜牲。

有人對他喊道:“跪下,賤隸!”

接著便是一段仿佛永無止境的笞打,每一鞭都仿佛要將他自背後剖開。他慘叫著向前爬去,撲到地牢的小窗前,抓住鐵欄。窗外是大叢大叢的赤箭花海,艷麗無方,像一片雲霞,一直盛開至天際。赤箭花海的盡頭是漆黑的溟海,越過溟海,那裏有他一直奢望而不可得的自由。

他想逃離仙山這個囚籠,這是他一輩子的願望,之死靡它。

噩夢如潮水般退去,楚狂一睜眼,發現自己再度身陷囹圄。

他發覺自己正躺在錦縟之間,四周敞闊,是間大房子。幾個青衣仆侍在旁替他包紮傷口,穿戴衣物,一些戴蓮花冠、著蓮瓣葛緇裙的道姑在門口張望,掩著口吃吃發笑。

楚狂頭昏腦脹,先攤開手腳,作個“大”字,慵懶地開口道,“我這是死了又活了,投胎到了大戶人家?還是被哪個富家千金包養了,做她面首,錦帳風流?”

那些女子們見他醒轉,笑得更歡:

“都不是呀,是你被賣到青樓裏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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